赵君几乎是从某商务大厦里飞出来的。
一出门,她就迫不及待给远在四川老家的父母打电话,兴奋得话都说不利索:爸,妈,我们的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,我刚签了个大单,一家大企业聘请我做讲师,一堂课能拿好几千块的分成,这家公司最少有一两百堂课要讲,一年内,我可以赚50万……那可是我以前10年的收入啊,我要给你们最好的药,要带你们去旅游,还要给你们盖新房子……
电话那头,父母回应她的激动之余,再三叮嘱她别太辛苦,注意身体。
放心吧,我年轻力壮,好着呢,爸妈你们多保重,要按时吃药,不要太省了。
电话挂了,泪水漫过脸颊,透过朦胧双眼,她仿佛看见残疾的父母满脸皱纹舒展了开来。
这么多年,她老老实实上班奔忙,却只够父母生活用度,别人眼中她是个百里挑一的孝女,可她总觉得自己做得远远不够,跌跌撞撞和朋友开始合作创业半年多,终于看到希望。
她有太多太多的愿望想要去实现!
赵君兴奋得像蝴蝶一样,往天桥飞去,她要到对面坐公交车回去,许是兴奋过头,天桥只上一半,就喘不过气来。
“可以得意,不要忘形。”她提醒自己,最近两个月,感冒老不好,抽空得看医生了。
不远处,XX医院的几个大字在眼前呈现。
不如顺便去看看医生?搞点药,晚上睡个好觉,明天就可以精神饱满地去讲课了。
这样一转念,医院,挂了号。
医生问了症状,检查一番,突然严肃地对她说:立刻住院。
赵君心里好笑,医生你是逗逼吗?我来看个感冒而已,你叫我住院?
医生又说:你现在走出去,随时有可能晕倒醒不过来。
赵君想到第二天的课程,钞票在脑袋里飞舞,不禁问了一句:医生,我还有工作要做,可以半天检查半天工作吗?
医生甩了个白眼:还想工作?是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?你不仅需要住院,还需要立即抢救。说完就开始给血液科打电话,问有没床位。
赵君连忙说自己啥都没带,得回家一趟,医院。
医院为了抓收入,这么乱搞嘛?到深圳20多年,医院,医院半步的赵君,颇为不满,但仔细想想,那医生又不像无良医生。
不对,感冒两个月不好,老浑身没劲,难道?想到这里,她心里也发慌了,反正今天有空,医院再检查一下好了。
“立刻住院!”医院的医生同样严肃地说。
赵君的心一下子就乱了,问是什么毛病?医生只说是血液问题,要化验结果才能给明确答案。
她赶紧打电话给老公,对方让听医生的。
刚走到住院部办好手续,护士们如临大敌,围着她忙作一团:量血压、化验、接氧气……
赵君一脸懵圈儿,在病床上自语:我活蹦乱跳跑过来,咋就要接氧气,还要输血?
做梦一样,盼着在百人讲堂上大显身手的赵君,陡然就成为血液科的一名病人了。
没有人比赵君更能体会健康的重要性了,自己是中国第一代被光荣的独生子女,是父母唯一的依靠。父亲是盲人,母亲因计划生育,在怀孕七个月被抓去引产,引的还是个儿子,母亲深受打击,落下了病根。后来几年,父母又陷入生二胎的抗争中,屡战屡败,接连不断的刺激下,母亲间歇性精神失常,不是失踪就是受伤,长年需要药物来维持。
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,只有一个女儿的家庭,处处受人欺负,处境维艰,父母双病,无钱医治,还没来得及读大学的赵君,只好远离故乡,长达二十多年漂泊在深圳,挣钱给病残父母维持日常生活,沉重而无奈。
她做过很多职业,文员、推销员、广告、农业、保险……刚来深圳时,因没有文凭而工资微薄,后来靠业余时间啃下自考文凭,又因要照顾孩子而没法提升,薪水依然微薄。老公是个所谓的老板,看起来风光,实则冒进轻率,赚10万块,要预支20万去再投资,之后往往血本无归。
日子一直在捉襟见肘,拆东墙补西墙中渡过。
当她告诉别人,她和老公来深二十多年,还没买房且还负债时,没人肯信。
偶然机会,她撞进了培训业的大门,蛰伏三年多,每个月苦哈哈地拿几千块钱后,终于在上个月的一次试讲中,赢得满堂彩。
今天这个单,是她的第一个单,也是她有生以来,有希望得到的第一笔大钱。
老天却在这时,跟她开了这么个恶毒的玩笑。
化验、检查、盐水、药物,吸氧,医院里就只做这些事。
检查结果的各种单子,赵君根本看不到,只看到老公和主治医生嘀嘀咕咕,问什么病?守口如瓶,只笼统回一句:血液方面的问题。
她怒了,拔掉针管,要求出院,尽管此时已经连站起来都费劲。
老公冷冷地告诉她:白血病,马上化疗!
不可能!怎么可能?怎么可能?!
检查的各种单明明白白摆在眼前——慢性白血病。
一个活蹦乱跳的人,感个冒而已,化疗?直接让我死算了。
可是,真死了,爹娘怎么办?
赵君崩溃了,哭得稀里哗啦。
这时她才意识到:一个真正绝望的人,不是想死,而是发现连死的权利都没有,如果有一个兄弟姐妹,可怜的父母有人照看,自己早就死过多次了。
她亲自去找主治医生,微胖而帅气的主治医生是医学博士,笑眯眯地接待了她,她抱着一丝希望问:可以不化疗而用中药调理好吗?
医生温和又不失严肃地说:你现在这情况,要是用中药,还不如找个庙去拜一拜。
那一刻,感觉他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医生,怎么这么说话,太讨厌了。
肯定还有其它方法的,她不死心。
又打电话问做医生的同学,同学说:只能化疗。
良久的沉默。
同学意识到她的情绪,接着说: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,从同学和好姐妹的角度,我本应该安慰你,但是,作为医生,我不得不和你说实话,以免耽误病情。
不行,再找。
又找了一位权威医学博士,看了各种病历单后,博士说:化疗,是你唯一的出路。
那一刻,医院的走廊上,赵君泣不成声,来往的病人见惯不怪,在血液科,哭泣、呻吟,甚至盖着白布推出去,都习以为常。
折腾了几天,除了有个江湖神医说,用中药可以调好她的身体外,医院的医生都说:你只有化疗这条路了。
不能死啊!家里还有又病又老又残的双亲!
赵君乖乖地跟着怕自己自杀,影子样贴身的老公,回医院化疗。
一直阴沉着脸的男人,第一次露出笑容,对大夫说:医生,准备化疗,用最好的药。
如果说跟了这个男人二十来年,苦过累过委屈过绝望过,这一句话,让从前所有的不如意,都化为乌有。尽管男人说这话时,连检查费都还不知道在哪里。赵君闹着找各种医生时,他贴身陪护,说:我陪你折腾,但化疗是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。
这是男人和医生商量后最好的一个选择,采用国外昂贵的特效药,加上中度化疗。原本移植骨髓是有效的办法,但是,她一没有兄弟姐妹给自己配型;二是巨额费用根本不在自己的承受犯围内。
老公的决定是对的,在之后一年多时间里,她亲眼见了病友,因为亲人对化疗的不坚定和对金钱的算计,耽误病情送了命。
其实,老公办的工厂,刚刚因为三角债而关门大吉。做的一个新项目,因为是和甲方总公司签的合同,刚完工,项目分公司就倒闭了。于是,收款时间,遥遥无期。
社保卡能报销的只是一部分,套信用卡,借钱,爱心众筹。
众筹筹到一半,她被刺激到了——一位穷得老婆跑掉,独自带着女儿住危房的同学,也在同学群里捐了一百,她无法想象那一百元,对那个种田地,孩子学费都凑不起的人来说,是多么重要,她承受不了这份重情,果断提前结束众筹,自己再苦,也不能拖累别人,每个人都不容易。
四个疗程下来,因为吃了老公定的,美国人发明的五万一瓶一个月的药,吃了两瓶后,她的化疗后遗症,比那些用国产药的人,减轻不少。
但是除了借的钱,众筹的钱,信用卡也是东扯西拉地一塌糊涂,她都不敢去想,也没有精力去想,只有一个信念,病好了,能赚钱了,一切就有希望了。
医院看病时失去的时间,一边大把吃药不间断打针,一边开始找讲师的演讲资料,打算等身体稍微允许,重回讲台。
但是,化疗的后遗症,纷至沓来,疼,不得不吃止痛药,开始一天一片,后来发展到一天三片,还是止不住。
疼的时候,在床上翻滚,无声哭泣。
有一天,她觉得肚子疼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历害,还没走到洗手间,下身的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。她知道其中的药,会有皮下出血的副作用,但是,这样出血,太过分了吧?
查房的男医生问:怎么个疼法?
像生孩子一样疼。
男医生开玩笑说:我又没生过孩子,哪里知道那是什么疼?
同病房的人都笑了。
赵君也笑了,经过一段时间打交道,发现那个之前觉得讨厌的医生,实际上特别好,耐心细致,又不失幽默。
不过,医生还是叫来妇科医生会诊。
检查结果出来:宫颈癌中晚期。
苍天,你真的要绝我吗?你总得给我一条路走吧!她仰问苍天。
不治了,说什么也不治了,坚决不治了,反正没希望,别说现在负债累累,就是有钱,也不治了!赵君逃回了家。
亲人和朋友,再一次围聚。
只有一件事,赶紧治病!
老公说:儿子还小,无论怎么样,我都要拖你去治病,不然他以后会恨我,我也会恨自己没尽力!
医院,奔跑于深圳医院,一共做三十多次放射疗,其中痛楚,难以言表。
总算又从死神的手中拽回这条命!
医院住院的过程里,为了开解自己,心本纯良的她,开始接触佛学,就像流浪多年的游子,在佛学里找到了心灵的家园,礼佛诵经的过程中,懂得了放下,懂得臣服,懂得了平和,再苦再累都咬牙硬扛的心,开始变得柔软,学会用柔和慈爱的眼光看这一切。
当两种病(白血病和宫颈癌)都控制到一定程度,能强撑着走出去时,赵君去了万象城,出地铁口时,她对每一个目光对视的人微笑,心满意足地欣赏周围的一切,柔和的眼光,温柔地抚过每一个角落。
第一次,她发现,连花花绿绿的广告牌都那么可爱。
她又去了华强北,长时间没来,从前车水马龙的华强北,已经变成了步行街,美丽而宽广,忙碌中又透出闲适,她转了好几圈,怎么也看不够。
世界如此美丽,深圳如此美丽,所有的人,都是如此的美好。
慢下来,欣赏啊!
化疗的插管还在手臂上,边治疗边参加了关爱留守孩子的公益组织——深圳幸福家公益基金,系统学习了家庭教育的课程,学习之后,赵君强忍着疼痛,去深圳各社区义务讲课,站在讲台上的她,激情飞扬,仿佛,病魔从未痛击她。
她说:原生家庭对孩子的一生影响太多,能多讲一节课,幸福一个孩子,就能幸福一个家庭,幸福更多家庭,就能幸福一个社会,自己还能出一份力,也是自己的价值所在。帮助别人,说到底也是帮助我们的后代,因为,更多的人幸福,可以让我们的孩子有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。
通过幸福家的课程,越来越明白心理健康和身体健康的关联,她决定考心理咨询师。
朋友说,你都这样了,还考什么心理咨询师啊?好吃好喝好睡得了。
就因为这样了,才要考啊!她不是想做心师,只是想以后,在康复自己的同时,尽自己能力帮到一些迷茫的人,在生病这一年多时间里,她接受了太多好心人的帮助和扶持,她要懂得感恩和回报。
病情稳定了,生活还要继续,怎么赚钱还债呢?为了不吓着人,将插着管子的两只手都藏起来,问以前合作的老板要课:老板,去年的培训能不能让我主讲一部份,急用钱。
老板很关照,让其他讲师分了一部份课给她。
三十几度的炎夏,依然是两个输液管藏在长长的大大的衣袖里,好姐妹业余支持做了兼职助理,帮她拿课件和必备的物品,准时到约定的地方上课。
整整十节课下来,她赚到了一万多块钱,虽然不够还一个月一半的信用卡,但是,也说明自己有价值了,尤其是在讲台上看到学员渴求的眼神,她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,有了康复下去的动力。
她说自己除了治病、生活,还要还债。
有人劝她:你都两个病了,跟银行说还不起就好了,社会上赖账的多了去了。
她说:别人是别人,我不能这么做,欠再多,我都要尽最大的努力去还,一定要还清。
所有人看着她,都觉得她太苦了,可她说:苦难,不在于苦难本身,而在于我们如何看待,如果我们把苦难看作是上天不公,怨天尤人,苦难就真的是苦难。但是,如果把苦难看作是生命的旅程,保持一颗光明的心,苦难过去之后,就会留下所有的美好。因此,苦难于她,是一种成长。同样的,学了佛学和心理学,如果向外看,用来去评判别人,自己就会出问题,向内看反省自己不足,自己还可以做什么,才能助人助己。
她的身体康复越来越好一些,只是,毕竟治病了一年多,之前的业务关系,几乎都失去了,一切,又得重新开始。
没关系,没课的时候,她就搬出厚厚的心理咨询师的考试书,开始新的旅程。
后记:这是我写作以来,最难下笔的一个朋友,任何语言,在她的苦难面前,都太轻太轻。我们因书结缘,认识10几年,中间因工作原因,五六年没联系,等再次知道她消息,竟是她得了白血病。她是农村独女,父母一个病一个残,长期需要药物维持,因为一些可以想象的原因,她的许多痛苦艰辛的经历,我只有轻描淡写甚至刻意忽略。
赵君,愿未来的日子,你越来越好!